三十岁,人生废稿与太空舱
兔草
我母亲三十岁时,我大概四岁了,不调皮,也算不上听话,长得不够可爱,但也看得过眼。她从来没有思考过关于这个节骨眼的一切,而这个数字却在过去五年内不停鞭打着我。
2016 年,离京前夕,我坐在朝阳大悦城的汉堡王里,写一篇小说,小说主角是个近三十岁的北漂青年,徘徊于失业边缘,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在小说里,我写:「你三十岁了,你一事无成,你面对的现实早就开始腐坏,你要鲸吞下这无尽的玩笑,现实像两堵高墙,渐渐把你碾压成泥,最后化为一滩空气。」
关于这篇小说,没什么值得说的,技巧不成熟,文笔也拙劣,灵感来自于村上春树的《再袭面包店》,还有青年艺术家徐震,最后我安排两个主角去抢劫超市,却发现超市里所有商品都是空的。生活就是一场行为艺术,你为之付出一切,得来的却是空气。
全国统一的高考时间是 6 月的 7 至 8 日,有个别省份会考到 9 日。高考结束后,就是我的生日,每一年生日前夕,都会听到人们怀念青春,缅怀高考,可我既不怀念青春,也不想回忆高考,高考对我来说是一场单纯的噩梦,那是我人生大型失败的开始。
现在回想起来,高考也是一个巨大的人生隐喻,它代表着一种清算,一个公认的时间节点,你学生时代所有的努力与不努力,选择与运气,在集中的两三天内释放在试卷上。
二十岁生日过的庸俗,叫上了室友和广播台的朋友,在堕落街某家油腻餐厅里吃了一顿饭,吃的什么,许的什么愿望,已经忘的一干二净,甚至连席间坐客的名字也已遗忘殆尽,唯一记得的是,当时自己对未来尚存一丝期待,好奇自己二十五岁和三十岁的样子,而现在,对于即将到来的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没有任何期待。
二十岁出头时颇喜欢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十号早晨,穿过法云安缦,沿山路去往上天竺法喜寺。抵寺时,已经是中午,又饿又累。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坐在法喜寺庭廊中,看着青灯古佛,山寺烟云,心里一片空茫。区区十年,我已从听雨歌楼上的少年变成听雨僧庐下的「老者」,而漫长的成长期,一直在一艘客舟中,四面烟水茫茫。
我如果更改性别,大概率会出家,或上武当山修道。上个月还和 C 讨论,说他有一位友人,每个月领着微薄工资,在寺庙内写文案,我们讨论,这适合做小说素材,其实心里还是羡慕,羡慕那位友人的坦然与决绝。二十五岁左右时,意识到自己人生大概率是失败,我开始羡慕隐士,隐于人海,隐于山林,但最终发现自己做不到。去云栖竹径路上,偶听一老者对其孙儿说山上有蛇,我便吓得立刻返程,我这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想隐居山野,怕是笑话。
我怕的是三十岁吗?
二十九岁的夜晚和二十八岁的夜晚没有区别,三十岁的夜晚也和二十九岁的夜晚没有任何区别。要说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三十岁也是一场「高考」,它逼迫你坐在教室内听分数。
我憎恨我的高中,也憎恨我的班主任。为了让学生颜面扫地,学校屡出奇招,其中最惹人生厌的是当场念分数及把每次考试分数贴在黑板旁。也就是说,你考的如何,成绩如何,第一时间会公之于众。而三十岁在这个国度就是这样一种感受,那个看不见的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你的成绩单在念分数——结婚了,加十分,有孩子,加十分,事业有成,加十分……我亲眼看见自己的分数被扣得精光,最后被迫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尽管我个子矮,还是近视)。
结果论,看分数,有一套「完美到几乎刻薄」的社会检验体系,这早已植入大众集体无意识。尽管我在二十岁后极力摆脱这些思想,但学生时代的洗脑无疑是「成功」的,不可避免的庸俗化,不可避免的囿于某种规则。
昨天夜里,看到拿鹤在公众号里写了一首诗,诗里她写:
以后我决意要真实
不会骗我的后辈
你看
那儿根本没有星星
哪都没有星星
假装快乐是容易的,假装人生有意义也并非难事,难的是承认自己是西西弗斯。
想来可笑,我十九岁与「西西弗斯」相识,如今已过去整整十一年,第一年时,西西弗斯就是我眼里的终极笑话,后来渐渐发现,我从一个看客逐渐朝西西弗斯走近,最后渐渐和他融为一体,我即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即我,不用逃,大石头永远会落在肩膀上,一切都陷在无意义的泥潭之中。
悲观吗?失望吗?绝望吗?
上班中午时会独自下楼转转,公司楼下有一处小花园,以树叶为屏障,隔绝出一方小天地,还有小桥和流水,我喜欢驻足一旁,欣赏风拂过树叶的场景,好像封闭的五官在某个刹那被打开,这里不再有人类(我厌恶人类,才区区三十年,已经厌恶大部分人类感情),只有自然,只有看不见自然编码师和数学家,赋予这些植物以灵魂。要远离绝望,就只能时时把情感寄托在四时物候或鸟类或猫身上。
四月到五月,工作忙,写作状态不佳,好不容易抽空写了几篇小说,全部都是废稿,坐在咖啡馆凳子上,如坐针毡,不知道应该离去,还是继续留下。关于写作也是,没有天赋已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继续留下还是离去(离去也没有别处可去,也不过是从一间咖啡馆到另一间咖啡馆)。
一度怀疑在自找苦吃,但也意识到不可能回到一个完全正常的轨道,不敢把写作看得太重,而抛开这些清算自己的作品,则更加没有任何值得喜悦之处,或者偶有打动到人,但打动人并不是这件事的评判标准,如此说来,真是让人泄气。
十号的夜里,在青芝坞和路丁吃饭,路丁是我颇为看重的友人,我们绕青芝坞一圈,打算找一间咖啡馆坐坐,然而一进去,店员就摆手说「对不起,打烊了」。这件事也充满莫名隐喻,我在想,会否我们两人一直渴望进入某个文学区域,但最终却看见门而不得入。离开咖啡馆后,我们在对面的芋圆店坐下,我问路丁想吃什么,他指了指故事贰号,他说听起来很有故事,我点了「时间柠檬茶」,这店的名字庸俗的和所有景区小店名字一样,叫做「时间和故事」,我是时间,而路丁是故事。
点好饮品后,我们就坐在路边喝了起来,路丁问我:「三十岁,有什么感觉?」
我反问:「你想象一下你的三十岁(路丁其实才二十三岁),你可能有一个老婆,但你和她感情一般,你可能还有一个孩子,或许有两个,你的老婆每天问你要生活费,你的工作一塌糊涂,写作也陷入掣肘,你每天回家会怎么想呢?或者你根本不想回家。」
路丁沉默了一会儿,笑笑说,完全想不出三十岁是什么样子。
对一个后辈,实行这种威胁打击恐吓,似乎不对,但我并不想遮掩。
我没法像鸡汤病症候群一样,说着三十岁比二十岁更好这种鬼话。二十岁时我可以熬整夜通宵,睡一整天,立刻体力恢复,三十岁呢,三十岁我一熬夜就是和黑白无常 SAY HELLO 的情况。还有皮肤和体重,稍有不慎就超出可控范围,即使再努力,胶原蛋白也不会可怜你,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无情。
有不同人问我三十岁是什么感觉,也有朋友劝我说二十九岁到三十岁是土星回归年,人生应该有转机,但对我来说,三十岁更像是一篇废稿,一篇花了三十年写出来的十万字废稿小说——无处发表,水平不佳,垫桌脚心疼,上台面丢人。
废稿的意义是什么?
是躲在暗无天日的垃圾箱等待主人某日心情不佳时按下 delete 键吗?是被当做试验品四处投递吗?又或者偶尔被拿出来打量考虑有没有被修改的可能,但最终还是改的一塌糊涂吗?
而那样一无是处,对己对人都没有意义的人生,甚至连附加意义都不愿施予的人生就是如此赤裸裸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尽管大部分废稿已经毫无用处,但我没有点过删除,都一一「保护」了起来,给他们建立了一个新的回收站,我称那为「太空舱」,太空舱里有各种各样的瑕疵品,但一旦打开舱门,他们也可以在宇宙里四处流散,尽管不知道最终会去往那儿。
有时,我会想,我或许是另一个肚财,终将被命运大手无情蹂躏,但这仍无法阻挡我们抓娃娃和布置太空舱的热情。
电影《大佛普拉斯》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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